今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,大卫林奇的《穆赫兰道(4k)》是最热门展影电影之一。《穆赫兰道》于2001年在戛纳电影节上映,自此全球观众和专业评论者开启了对它的热烈讨论,围绕它的解谜、拉片不计其数。首映15年后,《穆赫兰道》在2016年被BBC文化频道评选为21 世纪最伟大的电影,时隔24年后,观众对这部电影仍然狂热。
这部世纪之初的电影为何如此迷人?在我们拥有更多视听技术的今天,答案似乎更加明晰。《穆赫兰道》向观众展示了一部电影究竟可以在人类意识体验中走得多远。换句话说,它如何通过精准地还原梦境体验,让我们穿过表层,直面潜意识。

《穆赫兰道》剧照
“我们活在梦中”
和所有激发观众积极解谜的电影一样,《穆赫兰道》有着非常规的叙事结构、精心设计的细节线索,例如在影片DVD版发行时,导演大卫·林奇给出了十条解谜提示,第一条即“特别注意影片片头,它至少揭露了两条线索”。当我们看完整部电影,连接起主要线索,一个动情而悲伤的故事浮现出来。然而,叙事诡计并非这部电影的核心,大卫·林奇的重点并不在于创造一个智力解谜游戏,叙事反而是很多评论者诟病这部电影的重点,电影总时长两个半小时,在前两个小时当中,存在多条(看似不相关的)支线并行,次要人物出现又消失,某些场景之间甚至缺乏连贯性,直到影片最后半小时,主角回到现实并开始回忆,观众才能将“现实”与“梦境”中的人物一一对应,以解梦逻辑重新理解先前的故事。对于只看重电影叙事的人来说,两个小时实在是“过于冗长”。
但这部电影的魔力和它的艺术核心,恰恰在于这两个小时——它提供了一种绝无仅有的体验。
梅雅·黛伦*在上世纪40年代提出,镜头是导演心智的延伸,电影应该创造一种体验而非讲述一个故事,她意指电影作为一种媒介/艺术所具备的独特语言,“通过控制电影的记忆、直接体验、空间时序,产生连贯思维、时间、新的现实”。显然,《穆赫兰道》将其发挥到了某种极致。

开头舞蹈
在片头短短2分钟内,观众对于故事及线索还毫无概念时,我们已经被这种诡谲神秘和怪异的氛围所吸引。【实际上,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怪异感,也是10年代开始流行于互联网的“超现实主义美学”梦核(dreamcore)与怪核(weirdcore)的核心,《穆赫兰道》也成为很多梦核/怪核爱好者们反复观看的作品。】我在观看《穆赫兰道》的过程中,几次联想到弗兰兹·卡夫卡的《乡村医生》带给人的阅读感受,一种置身于无法自拔的梦境般的感受:有一种先于“我”之前就已存在的状态,这种恐惧/窘迫/羞耻/愧疚/压抑/冲动的状态时时刻刻存在,并驱动和支配着“我”。
在电影第20分钟,当女主角Betty在充满纯真感与迷离感的阳光下来到洛杉矶,与同行的一对慈眉善目的老人道别后,镜头给出两位老人在劳斯莱斯汽车内的特写,在低沉、空灵的主题音乐中,缓放的沉默大笑令人感到不安与诡异,一种终将破灭的梦幻感已经渗入城市的空气当中。随后主题音乐主导整个背景,镜头缓缓放大Hollywood(好莱坞)之后,以Betty为第一视角,走近她即将居住的房子。在这一段镜头中,人物面部表情是一种难以置信般的喜悦与憧憬,然而运镜却贴合着音乐中的危机感——迟疑、不敢靠近但又控制不住地逼近。
《穆赫兰道》中充满了这种难以言明的不安,某种令人恐惧的真相正流淌在环境之下,而身处其中的人还在受环境所操控。在电影行进至1小时45分钟处,这种状态被推向高潮。凌晨2点,女主角Betty和另一位因车祸而失去记忆的女主角Rita来到“寂静俱乐部”,主持人在舞台上肃穆地高喊(仿佛唱诵)“这里没有乐队!”“这些都是录音!”一切演奏看起来真实,然而“都是幻象”。随即,一位女歌手在舞台演唱,歌声婉转,充满孤独忧伤,直到歌手突然倒地并被工作人员抬去幕后,舞台上的歌声仍在继续,而Betty与Rita受歌声的深深触动也并未停止。

Betty和Rita来到“寂静俱乐部”
至此,电影向我们展现了一场梦中的幻梦,三重信息叠加在一起,一重是表面看上去正常而充满希望的幻象;一重是在隐秘但强烈的不安感之下,仍不由自主地踏入并沉迷幻象世界;还有一重则是揭示着幻梦(音乐/舞台/电影)被操纵的现场。而在观影过程中,我们并非以理解哲学隐喻的方式去进入这个世界,而是,(用弗洛伊德的语言来说)以处于冰山之下的潜意识去体验——如果你曾经有过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梦境,你就会理解《穆赫兰道》对于梦境的还原和再现。不需要说明书,不需要细节解读,也可以体验这部电影,就像我们不必知晓解梦技巧,但我们生来就会做梦,梦境体验一直在某处吸引着我们去深入。
从幻梦中醒来时,我们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谁
在一场访谈中,大卫·林奇说:“我们活在梦中,我觉得这是某种真相,有一天我们醒来,发现这是一场梦,我们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谁。”
在电影2/3处,Rita用随身携带的神秘蓝钥匙,打开了Betty突然拿出的蓝盒子,Rita这一侧的世界被吸入盒子深处,而后,盒子掉在地上,房间空无一人,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。接着,画面出现主角们到访过的Diane的房间,在那张曾经出现尸体的床上,女主角在邻居的敲门声中,从绛红色的枕头上醒来。

Rita“醒来”
“醒来”,意味着筑梦者的身份体系开始崩塌,在她与邻居的对话中我们得知,那个在梦中明朗自信、充满希望的Betty实际上叫做Diane,她住在刚搬完家的破旧公寓,看起来潦草落魄,神情紧张,且被探员盯上。当Diane独自一人,电影正式深入主角视角,以闪回记忆的方式,在极为紧凑的时间内拼齐拼图,梦中出现过的人物在现实记忆中的身份一一揭秘(这对记忆力是个挑战,它的确是一部适合反复观看的电影)。对观众来说,这不仅是一个解谜过程,我们也在影院和此刻的主角一起直面潜意识。
我们带着对(活在希望和爱中的)Betty的记忆,看着真实世界中被爱人背叛、一无所有的Diane,每一个再次出场的人物,既揭示了自己的现实身份,也同时揭示了Diane潜意识里对这个人/与这个人关系的投射,通过梦的伪装机制,潜意识愿望得到满足,而现实则像眼前Diane房间、浴袍和皮肤的色调,灰暗而冷峻。
这个在跳舞比赛中获奖的小镇女孩,曾经如梦中初来洛杉矶的Betty一样充满希望,她在暗流涌动的好莱坞经历了人生幻梦,电影的最后,经历双重幻梦的Diane无法面对真正的自己。在惊惧中,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那些明亮笑容(既是跳舞的Diane也是梦中和爱人在一起的Betty)在好莱坞迷离的夜空飘浮着直至完全消散。 电影最后一个镜头回到了“寂静俱乐部”,字幕出现最后一个词语Silencio(寂静),当一切归于寂静,似乎暗示着作为观众的我们也经历了一场幻梦。

影片最后一个镜头
而从林奇所造的这场梦中醒来,那些感受也已经成为我们记忆的一部分,如梅雅·黛伦所说,“通过唤起来自观影者的潜意识(而非显意识)情感反应,在电影中被认识到的思想,可以在实质上避免阐释,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被理解为记忆。”
(*梅雅·黛伦Maya Deren(1917-1961),美国电影导演、演员、电影理论家、电影编辑、制片人、人类学家、舞蹈家及诗人。她制作的实验电影对美国先锋电影产生了重要影响)